三联生活周刊
这是一个发生在花园里的复活与治愈故事。
英国约克郡的荒原上，有一座有一百多个房间的古老庄园，里面住着因失去了爱妻而绝望古怪的克雷文先生。有一天，他的庄园来了一位出生在印度的富家小姐，玛丽。她从小没有得到过爸爸妈妈的关爱，由唯唯诺诺的印度仆人带大，任性娇纵，充满对周围一切人和事的厌恶和敌意，面黄肌瘦，弱不禁风。她的爸爸妈妈在印度的一场瘟疫中死了，她成了孤儿，被送到了叔叔克雷文先生家。
在这个冷漠的庄园里，玛丽在一只知更鸟的指引下，发现了一座十年没有人进入过的秘密花园。不仅如此，她还结交了的好朋友迪肯，一位生活和奔跑在荒原上，与大自然亲密无间的善良男孩。后来，她又在一个风雨之夜，循着长廊里传来的隐隐哭声，找到了一位和她一样被父亲忽视、孤独乖戾、身体虚弱的孩子，表兄科林。
找到秘密花园的玛丽开始和花园一起成长。她在冬天来到花园时，花园正在冬眠，她不知道，它是否已经死了。这时，她的内心也在沉睡：印度的生活并没有让她发展出自己的性格，也没有人对她感兴趣或唤醒她。
直到第一个向玛丽表达善意的人，迪肯出现了。迪肯是我最喜欢的小人儿。他在旷野上长大，充满野性的力量，是一位“荒野天使”。他的身上散发着纯净清新的石南、草和树叶的气味。玛丽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靠在一棵大树上，吹奏木笛，一只棕色的松鼠伏在树干上注视着他，一只雄风信鸡正从灌木丛后探头出来窥视，两只野兔聚集在他不远的地方欣赏他吹奏。当他行走时，白嘴鸦停在他的右肩上，小红狐狸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小松鼠坐在他的左肩上，小狐狸从他的外衣口袋里把小脑袋和小爪子伸出来。
《秘密花园》插图byIngaMoore
迪肯是一个“无论是在白金汉宫还是在煤井底下都会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但又从不冒失无礼。他是荒野性格的象征:正如自然文学里所描述的，荒野不仅是实体的自然，也是自然的心境，是一种心灵归属于群山、大地、沙漠那般沉静而拥有定力的状态。荒野是有灵性的；人也是有野性和野情的，这种野性不是混乱无章的狂野，而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荒原和大自然让迪肯成长为一个富有爱心的孩子。当他发现死去了妈妈的小羊羔时，他用夹克把它包起来，带回小屋，放在火炉边，给它喂热牛奶。他的爱心感染着玛丽:当玛丽坐在树下，让温暖柔弱的小羊蜷缩在自己膝上时，她感受到了爱意，内心开始苏醒。
《秘密花园》插图byIngaMoore
复苏的力量扩散着。迪肯向玛丽表达了善意，玛丽找到科林后，则把这些理念传达给了科林。科林相信自己将要驼背变残，不久会死掉，内心孤独幽暗。玛丽为科林打开全部的窗户，第一次让柔和新鲜的空气伴着鸟语花香涌入房间。把迪肯的话转述给科林：“仰面躺下，做深呼吸。迪肯躺在荒野里时总这样做。他说他感到它们进到了他的血管里，使他变得健壮有力，觉得自己仿佛可以长生不老似的”。她向科林讲述秘密花园的故事:从泥土中冲出来的花草，忙碌着筑巢、为争夺在花园里的栖息地而争斗起来的鸟儿，旺盛的玫瑰丛，长满了报春花的树丛。她讲述迪肯带来的狐狸、白嘴鸦、松鼠和刚出生的小羊羔。科林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
在玛丽的安排下，迪肯也来到了科林的生活里。迪肯向他讲述荒原上发生的事，谈论有关水獭、獾和水耗子的窝，以及鸟巢、田鼠和鼠洞的趣闻。迪肯让科林感受到，整个地下世界都正以一种的令人激动的热情和渴望在不断忙碌着。
电影《秘密花园》剧照
终于，迪肯和玛丽把科林带到了秘密花园，迪肯的内在生命力被唤醒了。三个孩子一起在花园中奔跑，玩耍，劳作。他们共同爱护着花园，也在花园的生命魔力影响下，自己成长。三位孩子交织的友谊，与自然文学的传统道德高度一致:人类对自然的热爱和人类之间的亲情融为一体，对大地的责任变为对自我和他人的责任，爱不断循环，生生不息。
德沃夏克《致新大陆》
写这本书的弗朗西斯·伯内特描写的是英国庄园的花园，但它的思想内核却是美国式的，洋溢着新大陆的乐观主义。伯内特虽然出生在英国，但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她已经是个美国人了。20世纪初的美国是一片充满生机的新大陆，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欧洲，高度繁荣的现代文明之下，已涌动着西方即将衰落的哀伤暗流，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久即将爆发。读这本散发着糖果香气的书时，我的耳边时常会响起德沃夏克《致新大陆》的交响乐旋律。玛丽，迪肯与科林每一次有所新发现时的兴奋雀跃，都洋溢着新生命欣欣向荣的乐观豪情。他们的过去，这座颓败的庄园，还有跌入悲观深渊的克雷文先生，则像是暮气沉沉的旧世界。
科林与玛丽一样，都有童年的心理创伤。因为母亲的死亡与自己的诞生相联，父亲刻意忽略他。科林头脑里充满黑暗想象，他常为此竭斯底里喊叫，相信自己必然会即将死亡，被病痛的想象折磨。仆人和医生们都过度介入了他的生活，不仅不承认一个小男孩的恐惧，而且把更多的焦虑灌输给他，让他无法应对自己内心的压抑。
电影《秘密花园》剧照
这座花园是治愈的。与自然的亲密接触，给了他们旺盛强健的生命力。他们友好地对待自然，用真诚无邪的心去与动植物们交流，花草鸟兽也就变成了他们的朋友。正如博尔赫斯所说，“一个人可能成为别人的敌人，到了另一个时候，又成为另一些人的敌人，然而却不可能成为一个国度，即萤火虫、语言、花园、流水，以及风的国度的敌人"。童年的世界本应没有敌人，但创伤让玛丽和科林对周遭充满敌意，心怀憎恨。但当科林接触到花园的阳光和春天后，他开始了崭新的生命。那些旧的、可怕的意念离开了他，他不再是个竭斯底里、半疯半傻的畸形废物了。
花园不仅治愈了孩子，还召唤着自我放逐的克雷文先生。妻子去世后，他丧魂落魄，内心世界不再有光明。他将家庭和责任置之脑后，浪迹四方，成了一个面容扭曲、双肩畸形的男人。当他在瑞士的幽径山谷中散步时，他偶然发现了溪边正在生长的一丛勿忘我花。他回忆起几年前，自己也曾这么注视着生长的花朵，突然感到身心摆脱了某种束缚，平静下来。后来回到英国后，他才偶然发现，那个时刻，恰好是科林走入秘密花园，大声高呼“要永远活下去”的时刻。克雷文先生继续旅行，直到在意大利的科莫湖边，坠入梦境，梦中听到亡妻的呼唤，告诉他，她“在花园里”。最后，克雷文先生回到秘密花园里，与正飞快从门里冲出来的科林撞了个满怀。父子就这样相见了，冰释前嫌。这时的科林，已经成了一个健壮英俊的男孩。
《秘密花园》插图byTashaTudor
这本书也让我想起《寻归荒野》里的那些20世纪的自然作家们。他们或经历了战争的残酷，或承受着痛失亲人的悲哀，或在现代文明中深感失落。是大自然为他们医治心灵的创伤，给了他们精神的支撑。亨利·贝斯顿的小说里，北大西洋岸边的海滩科德角是主角。贝斯顿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两度参战，亲眼目睹了欧洲满目凄凉的战场。战后，在美国的“大地尽头”，他找到了心灵的依托，治愈了内心的绝望，重新联结起与原始自然的纽带，焕发出如同野生自然般的勃勃生机。在泰利·威廉斯的书里，大盐湖畔的风景不仅陪着身患癌症的母亲走完人生最后旅程，而且也是她得知自己身患癌症后的心灵慰藉。我始终觉得，《秘密花园》是美国文化这一自然文学传统的一部分。很大程度上，正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定义了美利坚的文化特征，特别是自然的野性与乐观力量。
伯内特通过秘密花园的魅力来展示了积极思维的魔力:花园的复苏帮助孩子们开始积极思考；积极思维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创伤，体现出很强的适应性；它为孩子们建立了理智的生活方式，对大自然和小事物充满热爱和感激。伯内特在书里这样说：“在人类创世以来的每个世纪中，都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新事物会被人们发现。上一个世纪所发现的令人叹为奇迹的事物如此之多，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世纪。在这个崭新的世纪中，还有许许多多更令人震惊的事物有待于人们去发掘。起初，人们不相信一件新事物能够成功，尔后他们开始希望它能成功，接着他们看到它可以成功——于是它终于成功了。但为什么整个世界没有在几个世纪以前就获得成功呢？这是因为一种悲哀的或不良的思想占据了人们的心灵，宛如猩红热病侵入了肌肤。一旦你听天由命，任其摆布，在有生之年，就再也没有恢复的希望了”。
《秘密花园》插图byIngaMoore
科林第一次见到花园的情形，就像是一个"启示"的时刻。他环视四周，所有墙上、地上、树上和摇曳的小花枝和卷须上都蒙上了一层缀满了小嫩叶的绿色面纱；树下的草丛中，大花盆里，所有的地方都点缀着或闪耀着金色、紫色和白色，头顶的树上还有粉红色和白色的花，小鸟的振翅声和蜜蜂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浓郁的飘香令人如痴如醉。曾经尖叫着捶打和咬自己枕头的疯狂小动物，突然安静了下来，牙雕般的白皙皮肤，泛起了血色。他喊道：“我会好的！我要永远永远地活下去！”
在这个静谧的花园里，那些动植物的生命悄然无息地指向繁荣、死亡与轮回。科林叹息那个下午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下午”，他希望留下来看万物生长，就像英国人感叹时间就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英国的下午”。从此，他的血管里流淌起健康的血液。伯内特希望告诉孩子们，很多奇迹是可以在任何人身上发生的。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爱默生的描绘：“在荒野之中，我发现了某种比在街道或村庄里看到的与我们更亲密无间，同根同源的东西。”在宁静的风景中，尤其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人们观察到了大致像他的本性一样美的东西。伯内特并没有阐释为什么花园能够让奇迹发生，让人的思想与意识进入乐观主义的新的循环。也许这是因为，与荒原、花园和大自然密不可分的，是从"原古生活方式中寻到的简朴的愉悦，时光的永恒，及对远景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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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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